哈肯心里嘀咕着，最便宜的舱位也只能这样了，反正两眼一闭，多大多小都一样。他钻进去后，照着说明含住了一个供应食物的咬嘴，后面连着一根供应流质食物的软管，然后套上了排泄管，一只手紧紧握住胸前重要的项链，另一只手摁下一个“准备就绪”的按钮。
    然后就只记得在进入睡眠之前，窜进他大脑的最后半个问题，如果这飞船失事了怎么办？他还来不及考虑各种各样的失事方式，就被催眠进入了梦乡，在睡梦中开始他的遥远飞行。
    在梦中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饲养的动物，给搬运到另外一个饲养场或动物园。这哪是什么飞行旅游，他发誓下一次一定要自己驾驶飞行器旅行，永远也不要再被人这样装运了。这是人类最可恨的智慧——经济与效率，也是人类最刺痛的难题——增长与膨胀。

    在怪异的睡梦中，哈肯的身体机械地新陈代谢着，维持着他肉身的存在，飞越着遥远的距离。这种过程感觉好像将一个人的思想和肉体分割开来，以便于运输，到达目的地后再将他们拼凑恢复。当一个人的思想还停留在出发地，他的身体已经被运送到了另外一个星球，一个完全不同的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相似的世界。
    每一个初抵火星的睡眠旅行游客，并不马上被唤醒，而是依然在睡梦中用几天时间适应火星的环境，这样比在清醒状态下可以适应得更快。顺利通过这一环节的人将被唤醒，然后在监控状态下继续适应一两天，再通过后就可以在火星上自由活动了。

    哈肯马上也要完成所有的火星适应过程了，他望着镜中怪异的自己，左边鼻孔里伸出一根细细的软管，顺着腮帮连到左边前肩网兜里的呼吸器上，他看起来真像是一个外星人，但这是每一个地球来客在火星大气中呼吸都必须的辅助呼吸器，因为火星大气的氧气浓度和气压都比地球低。所以在火星上，一眼就可以认出那些带着呼吸器的人是地球来客。幸运的是哈肯对火星适应的很好也很快，而那些不能很好适应火星的人，要么呆在专门的房子里，要么就戴上其他各式各样的辅助机器，或者干脆穿上全套的辅助服好像在异星探险一样，但是借助这些设备至少能够独立外出活动。
    然而哈肯并不想就这样戴着个扎眼的呼吸器跑来跑去，这非常不便于他悄悄调查那个“木星”号的隐蔽接口，他准备通过黑市做一个手术，在他的胸腔里植入一个内置的呼吸器，摘掉这个显眼的带着尾巴的外置呼吸器，以掩盖他的地族外貌，但这样的黑市手术是违法的，而违法的东西必然费用高昂。他希望有人会对他手上的一些公共信息网络的资源感兴趣，并用这些资源来换取这个黑市手术。
    他开始在公共信息网络上寻找着能够提供这种手术的黑市卖方，初到火星的哈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，跟黑市人物交易并让别人在自己身上动手术，简直是危险的兔狼交易，但是他还是决定冒这个风险，否则他可能根本接近不了要调查的目标。

    终于哈肯找到了一个卖方，于是在网络上开始跟对方谈判，对方的要求是预付全部费用，而哈肯能够提供的，是几个火族官方专用网络的入口地址和账号密码。刚开始的时候，对方对哈肯提供的信息，穷尽奚落嘲笑，他们认为不会有人能够侵入那些官方系统，而哈肯只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。
    双方沉默了一阵，很快那个黑市卖方找了回来，问哈肯是谁，怎么得到那些密码的，哈肯回答这些都是他自己努力的成果，而且这几条信息没有告诉过任何其他人。
    原来对方马上验证了那几个密码，发现哈肯所言非虚，这对他们可是合算的交易，对方一改刚才的冷淡态度立刻变得言语热情，并允诺给哈肯提供最顶级的产品，并约定碰头地点。

    哈肯一个人来到约定的废弃工厂，偏僻荒废的厂区毫无人迹。
    哈肯警惕地四周巡视着，来到指定的空地中央，阴冷的横风不时掠起地上的尘土和垃圾，他决定等五分钟，不能再长了，哈肯是计算好时间到这的。
    哈肯跟对方交易的那几个密码其实有安全的缺陷，会触发官方系统的跟踪，必须结合其他的方法才能安全使用，否则用不了多久，荷枪实弹的士兵就会出现在非法使用者面前。哈肯琢磨着，只有跟对方交易完全结束时，才能告诉他们完整的破解方法，但是他也担心出现其他意外的局面，希望自己不要碰上霉运，他只想顺利地完成他的手术。

    一个飞行器按时出现了，徐徐降落在空地上，舱门打开出来了一个老头。一个骨瘦的高个老头，脸颊凹陷花白头发眼神犀利，冷风吹得他的衣服贴着身体就像一棵风老的干树，但却一副精神奕奕手脚敏捷的样子。
    哈肯不作声响地走上前去，两人对视着，一脸僵硬的老头开口了。
    “你是给密码的人？”
    “你是医生？”
    两人审视着对方，相互打量着。
    哈肯说道：“开始吧。”
    老头侧身摆了个手势，示意哈肯进去。
    哈肯跨上几步，踏入老头的飞行器，里头空间不大，东西摆放得紧凑有致，中间是一张手术台，一个女人端着一个工具盒从柜子后面闪身出来。一个发胖粗实的中年女人，肉圆的脸上堆着凝固的笑容，眼神滑溜地扫了哈肯一眼，将手中的东西往旁边桌上一放，很主动地挑开了话头。

    “你是地族人吗？”中年妇女的目光，越过手术台投在哈肯身上。
    “恩！”哈肯一边回答，一边四周扫视着。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掩盖地族的身份？”中年妇女仔细地观察着哈肯。
    哈肯想了一个理由。“我要在这找一个人！”
    “哦，是你的仇人吗？”中年妇女半笑着问道。
    “不，一个朋友。”
    中年妇女停顿了一下，又问：“你要在这呆多长时间？” 
    “不知道，这得看情况。”
    中年妇女拉开一个控制台，说：“给你检查一下！”

    哈肯在老头的示意下，站到一个机器台上，两侧各升出一条横臂上下往复运动着。
    检查的结果没有问题，哈肯现在可以接受手术。
    老头给哈肯拿过来一个透明密封的小容器，里面有一截粉肉色的管状物。老头告诉哈肯这个东西将替换下他的一截气管，植入以后就可以帮助他呼吸火星的大气，普通的检察器是发现不了人身体里的这个东西的，但是也要注意回避一些高级别的检查关卡。
    这个内置呼吸器是目前顶级的产品了，老头另外免费赠送哈肯肤色改造的手术以及一套完整的火族证件。这些东西可以让哈肯摇身拥有一个火族的身份。

    老头望着哈肯拿在手里的呼吸器，问他：“你考虑好了吗？”
    哈肯问道：“手术要多长时间？” 
    “一小时！” 
    哈肯将注意到的所有的细节，在脑中快速地捋了一遍，似乎没有什么疑点，这两个人应该不会谋害自己，也就是贪图一点利益。
    现在，是最后的反悔机会，一旦被麻醉了就成了别人案板上的鲜肉，横着剁还是竖着剁，就看人家的癖好了。不过要是再找一个黑市卖方，也不见得就比这俩人好到哪去，横竖这么着了，反正要是被剁了也不会有什么感觉。不至于的，他们害我干什么呀。
    哈肯在心里咬了咬牙，狠下心来应道：“行，开始手术吧！”
    老头递给他一个透明的药瓶。
    哈肯问道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    “麻醉剂，打开瓶盖，你嗅一下就可以了！”老头没有表情地回答。

    在老头的引导下，哈肯躺在了手术台上。
    哈肯将药瓶拿近仔细地看了看，只有简单的几个不明白什么意思的术语，他拧开药瓶盖，瓶口隐约升起一阵雾气。哈肯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，得了，想也想不出人家的阴谋，就这么着吧。
    他将药瓶凑近鼻孔，立刻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很舒服的香味，还来不及说出这是一种什么香味，就感觉思想被刹住了，在进入睡眠状态前，只是大约地记住了那种味道。
    他就这样成了案板上的一只小羊羔，这一段时间里的生命完全地交给了别人。或许在梦中，哈肯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美丽的人鱼，摇着尾巴在一个大水缸里游来游去，给参观的人们讲述着他奇妙的人生和故事。

    在睡梦中哈肯感到一阵疼痛，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，摸摸胸口还隐隐的疼痛，他眨了眨眼，看到老头和那个妇人在手术台边整理着东西，他又转了转头四周看了看。
    不知道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了，他正想开口说话，忽然感觉嗓子干疼，于是试着轻轻出了点声音。
    老头闻声走到手术台前，说：“好了！”
    “多长时间了？”许多的问题，哈肯先问了这个，或许是为了平滑连续他的思想。
    “两小时！”
    老头扶着哈肯坐了起来，说道。“你的胸口会疼几天，你必须学着适应这个呼吸器，这大概需要一星期时间。”

    哈肯用手摸着自己的胸口，看到手术的创口已经愈合，疼痛是来自里面的，不是浅表的疼痛。他试着深呼吸了几口气，这时才注意到鼻孔里的软管已经取掉了，他是直接在火星的空气中呼吸的。
    老头给他递过来一面镜子，哈肯看着自己已经蜕淡了的肤色，看起来非常不习惯，好像一只白惨惨的幼虫，病态一般的白。
    哈肯下了手术台，活动了一下身体各个部位，感觉不错呼吸挺正常，他对这个手术感觉很满意。
    老头带他到飞行器外头活动，试验呼吸器的效果。哈肯来回跑了几趟，随着呼吸急促感觉有点闷气，呼吸跟不太上。

    注意到哈肯呼吸有些不顺畅，老头对他说。“你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，不会有问题的。”
    “这个呼吸器会出故障吗？”哈肯问道。
    “不会的，这是最好的呼吸器。”
    老头又补充了一句。“在它的使用寿命内，不会有任何问题！”
    哈肯疑惑道。“它不是终生使用的吗？”
    “你可以终生依靠这种呼吸器在火星生活，所以说可以终生使用。”老头解释道。
    “它还有使用寿命？”哈肯紧追着问。
    “哦，当然，人也有寿命的！”老头诡辩道。
    “什么，那这个呼吸器能用多久？”哈肯一把抓住老头的肩膀，盯着他问道。
    老头轻轻拨开哈肯的手，冷笑着说道。“半年！” 
    “半年？半个火星年？” 哈肯叫了起来。
    “对，半个火星年，一个地球年！”老头望着哈肯，不急不忙阴冷地说。
    “不是说可以终生使用吗？”哈肯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嚷道。

    老头丝毫不为所动，一字一句地说着。“是啊，你可以终生使用这种产品，不像是从前旧型号的产品，使用几年以后就不能再使用了，要是不摘除的话，呼吸系统会被损伤。可你身体里的这个产品，不管你使用多长时间，都不会对你造成损伤的。”
    哈肯并不理会老头一大堆的解释，继续究问。“那半年什么意思？”
    “半年是指单个产品的使用寿命。”老头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。
    “啊？！”这个答案几乎让哈肯绝望，他发狂地又问道。“到了半年后，要怎么办？”
    “要么换一个新的，要么改用外置呼吸器，但不管怎么样，你身体里的旧呼吸器都必须及时取出来。”
    “事前你为什么不说？”哈肯愤怒地喊道。
    “哦，这是常识，再说了，即使跟你说了也没用！”老头冷冷地说着。
    “什么？”哈肯气得眼珠都快要掉出来了。
    “这是目前最好的呼吸器了，像你这样非法安装内置呼吸器的，这已经是能够搞到的，最好的型号了。除非你能自己弄到军方的产品，我们来给你做手术，可以使用三个火星年。要不就搞到官方的移民权，成为火族人，官方给你进行基因治疗，然后跟火族女人生下后代，你的孩子可以在火星大气中自由呼吸。但是基因治疗要到后代身上才能收到效果，治疗的本人依然需要借助呼吸器生活。所以说，对于你，无论那种情况，你都离不开呼吸器，只要你还呆在火星上。”

    哈肯听着傻在了那里，突然吼道。“你这个混蛋，混蛋，我不会再见到你的！”
    “哦，你会的，你还会来找我的。”老头一转身跳上了他的飞行器。
    “混蛋，你不会再见到我的。”
    “我做的手术跟别人的有一点点不同，你还会来找我的。”老头在舱门里奸笑着说。
    “我再也不会往身体里放什么东西了。”
    老头的飞行器飞了起来，他对哈肯嚷道。“哈哈哈哈……你还会需要我的！”
    “你再也不会见到我的！你会进监狱的！” 哈肯冲着飞走的老头，诅咒他使用自己给的账号和密码，被士兵逮住。“混蛋，混蛋，你会进监狱的！”哈肯沙哑着喉咙喊道。
    别人会不会进监狱无从知道，但是哈肯此刻最清楚的，是他必须尽快调查完那个间接接口，然后回到地球去，他一刻也不愿意在火星上多呆了。
    他甚至有些后悔贸然跑到这个陌生的星球来，这个氧气稀少，气压不足的火族星球。
    看着火族人一个个白煞煞的皮肤，就感觉怪异病态，现在自己也变成了这样的幼虫白，感觉就像爬在一窝虫卵里似的，他必须赶快找到洞口爬回去，回到他自己的巢中，那个虽说也有些怪异，但却温暖熟悉属于自己的巢穴。